读稿人语 戴维

春天的意义

本期“倾听”故事道出了一位老教师的心声。对待学生,不论“先进”还是“后进”,最好以自然之道处之,而不强求整齐划一。

不齐,本是天地万物的本质。万物不齐但和美,才有缤纷世界。

在现实与理想之间,这位老师提出了很中肯的实践之道:因势利导。教育发挥了点石成金的功效,给每个“落后”的孩子燃起希望的篝火。

春天的意义正在于此。给万物一个希望,给希望一次萌芽。它提醒人们:不要错过一个多么美丽的开始。

我教过的那些“后进生”

文 潜海龙

最近,聊天机器人ChatGPT火了。我好奇地问:“什么是后进生?” 

ChatGPT答:“后进生是指在学校中,由于学习成绩落后于其他同学,而被认定为需要特殊关注和帮助的学生。”

我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。作为一名初中语文老师,我让学生用小诗来写写心中的“后进生”。

就像在山洞里挖宝

很快有人找到很多宝藏

你却不紧不慢

在队伍的最后面

寻找属于自己的“隐宝藏”

(802班 王鑫杰)

有可能

TA是个勤劳的人

也有可能

TA是个心地善良的人

还有可能

TA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

……

只是他还没有找到“自我”

(802班 朱翎嘉)

没想到吧,孩子们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。下面的故事也许会更加颠覆ChatGPT生成的观点。。

学生们“落叶成诗”作品

01 原来,这三年背桶装水的重活,全都是“他们”在扛

第一个出场的“后进生”,是坐在路边鼓掌的孩子。

十多年前,每年都会有一部分初三学生被职高提前招生,录取后提前离校。这些学生在校时往往会做一些调皮捣蛋的事,让老师们头痛,成绩又很不理想。

但有一年,他们走后,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:教室里的桶装饮用水喝完了,就再没有换过。原来,这三年把几十斤重的桶装水一次又一次从传达室背到三楼(其间有数百米)的活,全都是“他们”在扛。

他们走后,那些 “尖子生”就不再喝桶装水了,而是去学校小卖部买矿泉水喝。

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提前招生走了,老师们当然皆大欢喜。但让我意外的是,那个学生离开后,仍在关注班级的事。

他在QQ上发给我一篇他写的文章,让我利用语文课在班里读一读。原因是好多女同学最近在闹矛盾,还分成了两派,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中考。他想让那些女同学解开心中的疙瘩。

还有一次,我要上作文讲评课,他特意发来自己的作文,说是可以作为负面典型,让同学们都吸取教训,不至于偏题、离题。

其实,他的文笔很不错。后来,我用他的初稿和修改稿上了一堂很好玩的作文点评课,全班同学都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学习兴趣。

你看,这孩子虽然调皮,但热心善良,还有写作天分。他的梦想是去鼓浪屿开一家书店。

他爱写作的潜能是我发现的。那年,我开通了网上博客 “石笋的家园”,发动学生一起写。这个孩子就是主力。他写班级的趣事,也写同学和老师的糗事,逐渐找到了写作的乐趣。

本文作者潜海龙和学生们在一起

在当老师的二十多年里,我发现了很多有各种潜能的孩子,这是我最大的幸福!

我想起2012年浙江省高考的作文题:“妈妈,我不想成为英雄,我想成为坐在路边鼓掌的人。”这题目出自台湾作家刘继荣的《坐在路边鼓掌的人》。文中的女儿成绩中等,全班50个学生,她排第23,于是同学们都管她叫“23号”。就是这样一个孩子,因为幽默乐观、热心助人,被全班同学评为“我最欣赏的同学”。

这个“23号”女孩,那些背桶装水的孩子,还有那个梦想去鼓浪屿开书店的男孩,他们都是所谓的“后进生”,都是一直坐在路边鼓掌的孩子,而我这个做老师的,发自内心为他们鼓掌!

02“气急败坏,教育失败”,嗯,我得压压心中的怒火

第二个出场的“后进生”,是路遥《平凡的世界》的粉丝。

课间,班上两个学生李平和肖雄(均为化名)在讲台上翻看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赏起里面的“黄色情节”:“……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起来——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,李向前要强奸他的妻子了!经过一阵搏斗后,强奸未遂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,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了……”

两个不爱学习却爱捣蛋的男生一边欣赏一边偷笑,引得好多同学围观。班长跑到办公室找我:“潜老师,李平和肖雄在看‘黄色书刊’,他们还在讲台上看呢!”

读过《平凡的世界》的读者可能记得,田润叶真正爱的是孙少安,结果阴差阳错,嫁给了李向前。一开始,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,于是有了书中“黄色”的一幕。

一听到李平,我心里就冒火。前几天,他手举教鞭,在教室里追追打打,把价值三四千元的液晶显示器打破了,这事情还没处理好呢!还有那个肖雄,鬼点子一个接一个,像变戏法似的。

如果我现在把他们叫过来骂一顿,也许他俩还会偷着乐。俗话说,“气急败坏,教育失败”,嗯,我得压压心中的怒火,不如得将计就计,借力打力。

这两个家伙不是在欣赏名著吗?我就给他们布置作业:一个月内把三卷本《平凡的世界》一字一句读完,而且要做读书笔记,尤其是写“爱情”的章节要重点阅读,不仅要有详尽的分析,还要感悟出自己的“爱情观”,最后写一篇不下千字的读后感。

我布置完作业,那两个家伙都愣住了。全班同学也都吃惊地发出叫声。

“黄色”风波后,我时不时找两个调皮鬼聊上几句《平凡的世界》。有了共同话题,师生关系变得亲密了,他们也会捧着读书笔记来跟我分享。我借题发挥,每天语文课抽出5到10分钟,给学生解读路遥的这本书,讲书里的爱情故事,也讲我自己的故事。

整整两周,我和学生一起讨论书中的爱情片段。发言最积极的就是那两个闯祸的调皮鬼,他们每天做我布置的作业,常常有感而发。这引起了连锁反应,《平凡的世界》成了那段时间班里的热门话题。

通过深入共读,我们对“爱情”有了自己独到的解读:早恋不美丽,但初恋是美丽的,千万不可以随意就使用掉了;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她,也可以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她……

两个调皮鬼还发现了很多美好的细节。小说里,孙兰香考上大学后,要去北方工业大学报到,哥哥孙少平给妹妹买的东西里,连女孩子来例假的卫生巾都准备好了。李平说,我以后就要做这样的“真男人”——既有担当,又十分细腻!全班哄堂大笑,我都笑出了感动的泪花。

时隔八年,再次见到李平,他已经是一家艺术培训机构的教务老师。《平凡的世界》一直是他的枕边书,读高中、上大学都带着。

03 没想到,真没想到,一起偶发的违纪事件,竟被老师串起了中考作文题

第三个出场的“后进生”,是翻窗而入的一个调皮鬼。

语文早自修,一个男生迟到了,只见他身轻如燕地翻窗而入。当时,我就站在教室一角。坐定后,他才看到我。他的神情有点尴尬,我的神情更尴尬。

没想到,真没想到!迟到了,不喊“报告”,还敢翻窗,岂有此理!胆大包天!火山即将爆发!

让我想一想,是动手,还是呵斥呢?别急,多想想,冲动是魔鬼,遇事要冷静。国有国法,校有校纪,班有班规,有门不走,翻窗而入,教室又不是“动物园”,虽然我们的班名叫“苍狼部落”,好像大家是一群“狼”,但“狼群”最讲规则,我们“苍狼部落”就是要秉承这种狼性文化,怎能放肆呢?

一边想,一边说,我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。我说,我们请刘好同学(化名)先从后门出去,然后按照我们“苍狼部落”的规则,迟到了,要从前门进来,并且要喊“报告”,征得老师或班长应答后,方可进入教室。

刘好同学只得背起书包,按照规则出牌。

让我想一想,别急,多想想。好动,是男儿的天性,中国足球老是冲不出亚洲,不就是缺少血性男儿吗?我们不能培养一群“乖乖男”,我们是“苍狼部落”,但血性不是用来逞能,更不是用来破坏,而是用来克服困难,勇攀高峰,追求卓越!

没想到,真没想到,刘好同学竟然深藏不露,刚才像燕子一样从走廊的窗口轻快地飞入,如此轻功,真是了得!今天偶然被我发现,也算是一个惊喜吧,下次学校运动会上跳高跳远比赛,咱们班有人才啦!刘好同学好好练,到时拿个冠军回来!

学生们毕业后寄来的信

让我想一想,别急,多想想,人生一世,谁能无过呢?问题是,怎么避免犯同样的错误,如果吸取教训,从今往后不再犯错,那么这个人就非常了不起了!但愿,我们下次看到刘好同学轻功表演是在运动场上,而不是教室的窗口。

让我想一想,别急,多想想,同学们,今天早上我在网上读到一条新闻:没想到,真没想到,6月18日上午沪苏浙三地同时开考的中考作文题竟然出奇“相像”,上海的作文题是“没想到,真没想到”,江苏南京是“让我想一想”,浙江台州是“别急,多想想”。

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,同学们都被这“三胞胎”作文题给逗乐了,而后恍然大悟:没想到,真没想到,一起偶发的违纪事件,竟被潜老师串起了中考作文题!

刘好同学也抬起头,眼里透出亮光,那是充满希望的一抹亮光!

04 他已经爱上了读书,爱读书的孩子不大会变坏

刘好同学是外地插班生。小学时因表现恶劣,曾被四所学校劝退。

入学初,他天天惹是生非,将黑板擦偷偷放在教室门框上,看老师推门进来如何出洋相;躲在卫生间里抽烟;将家里的啤酒带到学校和几个哥们玩干杯;半夜离家出走,躲进黑网吧……我这个当班主任的被搞得焦头烂额,甚至动过“劝他退学”的念头,但终究于心不忍。

他爸妈离婚,老爸很少管教,后妈又管不了,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野孩子。但,你叫他去干点活,他很乐意的,甚至是得力助手。

学生毕业后给潜海龙写来的信

我用包容来接纳他。犯错了,要批评,但事后绝不另眼相待,更重要的是为他点燃希望的篝火。他记性好,我让他把要背诵的古诗文提前背下来,然后让他在语文课上一口气背完,创造了“班级吉尼斯纪录”。同学们大跌眼镜,从此对他刮目相看。

他喜欢体育,加入班级“跑步团”后,竞选当上了团长。下午自修课,他就带领“跑步团”成员训练。体内多余的能量用到了合适的地方,恶作剧少了,搞破坏没了,而运动会上能拿长跑比赛的名次了。

2019年元旦,已经读高中的他发来一封电子贺卡。他还惦记着我的身体:“老师的腰椎间盘突出好点了吗?记得以前,老师和疾病对着干,和我们一起在阳光下奔跑,能超过好几个年轻人。”

“我在学校里找到一份兼职,一天能赚30元。我想为寒假准备一些精神食粮,老师能否推荐几家网上书店呢?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,为我打下了精神家园的基础,虽然我没能考上好学校,但‘以中有足乐者,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’(注:语出宋濂《送东阳马生序》,意为: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,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)。”

他还说,最喜欢的电影是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。他鄙视那个被监狱格式化了的瑞德,连上厕所都要打报告,不打报告一滴也挤不出来;他将自己比作电影里的安迪,安迪一边做着监狱的工作,一边挖掘通向自由的通道,始终没有放弃过希望。

读完他的信,我长舒一口气,我怕他到高中会学坏,看来担忧是多余的。他已经爱上了读书,爱读书的孩子不大会变坏。

05 “潜老师也曾是一名‘后进生′”。这个开场白一下子拉近了和学生的距离

第四个出场的“后进生”,是前边三个“后进生”的老师。

“潜老师也曾是一名‘后进生’。”

找“后进生”谈话,我会很自豪地告诉他们这一点。每次这个开场白,一下子拉近了和学生的距离。他们听着听着,就把我拉进了“朋友圈”。

1992年,我高中毕业。当时上大学真是“蜀道之难”啊。也有同学选择高复。我呢,家境不太好,高考完了,就想早点出门挣钱讨生活。

我去了金华,投靠远亲表弟。他也是“后进生”,初中没毕业就出门闯荡,成了包工头。我打心底里佩服他。

那天,我找到他干活的太平天国侍王府纪念馆。工作人员都下班了,表弟也回去了。我没有他的住址。天色暗下来,手头又没带多少钱,住旅店根本不敢想。我在一所中学的教学楼墙角找了一块栖身之地。第二天才与表弟接上头,开始我的打工生活。

在金华打工时带在身边的《平凡的世界》

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带的盘缠就是学校退回的学杂费。被我视若“宝贝”的是路遥那部《平凡的世界》,书中的孙少平是我偶像。那段时间,我睡过大街,捡过破烂,拔过草,挑过砖,抬过水泥板,掏过臭水沟……跟孙少平在“黄原”的“揽工”生活差不多。

后来,我辗转到萧山党山一家荧光灯具厂打工。有一次,我在报纸上看到有学校招聘代课教师,就写信自荐。

我辞了职,去一所偏远的农村初中代课。这期间,参加自学考试,取得了大学文凭。2003年,我通过萧山教育局的招聘考试,成为一名编制内的教师,目前任教于钱塘区义蓬中学。

这就是我的“后进”之路。

06 转变孩子需要一个切入点

回想我的“后进”之路,高中三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不是某位老师或者某一堂课,而是母校缙云盘溪中学的“野草文学社”。

社员自发采风,自办刊物《野草》和《野草花》,向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投稿,和各地中学的文学社通联。所有活动,学校都给了大力支持。

参加文学社后,我在《丽水青年报》发表了第一篇习作,还被录用为首批通讯员。从此,“文字”成了我“梦想的家园”。后来,我毛遂自荐当上中学代课教师,也是因为这个兴趣爱好。

在金华打工,挖臭水沟的时候,我正好听到金华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我写的文章,那一刻我感觉臭水沟都变得亲切起来。

当老师后,我把这段人生经历转化为我的语文课程。

法国电影《放牛班的春天》,我看过无数遍,电影里的马修老师是我的偶像。转变孩子需要一个切入点,马修为影片里的孩子找到了“音乐”这个切入点。而我在班级里创建了“跑步团”“小品社”“挑战吉尼斯”“校园NBA”等社团,把孩子们汇聚到有意义的事物周围,为他们燃起希望的篝火。

07不需要化肥、农药,每个孩子都应该像植物一样生长

第五个出场的“后进生”,是校园里的两株枫树。

学校的草坪上有三株枫树,南边一株,北边两株。

南边那株在3月中旬就发芽了,而北边两株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我好几次走近观察,幸好,它们还活着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北边的两株枫树还是按兵不动。我有点急了,去找懂植物的吴老师。

吴老师说,北边的两株枫树发芽迟,可能跟位置有关系,刚好是在风口上。

过了二十多天,南边的枫树已经准备迎接炎炎夏日了。一天早上,我突然发现,北边两株枫树发芽了,是从顶部开始的。我松了口气。

到五月中旬,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哪一株先发芽的,因为三株枫树,全都郁郁葱葱,生机勃勃!

我就有了一些奇怪的联想,这三株枫树很像三个学生,南边的是遥遥领先的“尖子生”,北边的是慢吞吞的 “后进生”。面对领跑在先的学生,我们会倍感欣慰。再看落在后头的学生,我们会唉声叹气。

但如果不走近后面的这些孩子,不了解他们,就武断地下结论,将他们打入“冷宫“,我们将会错过一个多么美丽的春天啊。

对学生而言,如果连萌芽的机会都丧失了,将来又怎么开花结果呢?

校园里还有很多花草树木。每一株白玉兰,开出第一朵花的时间都不一样;每一株石榴的花期都长短不一;葡萄发芽的时间似乎比去年早;桃花开得特别艳丽,但从不结果。

于是,我有了一个梦想:教育应该与自然相通,每个孩子都应该像植物一样生长。而我呢,就是一个纯粹的农人,不需要化肥、农药,更不会使用激素,我只是默默耕耘、等待和守护,希望读懂每一株植物成长的心声。

因为在我眼里,从来没有“后进生”,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“学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