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风犹惜花事了，画旧历，算回时。谁记深院一残灯，独望归途。吟桂子，谱清秋。

渔女何必叹还舟？莲开忧，莲败愁。别时应在柳梢头，恰逢黄昏不强求。笑谈湖色、饮新酒。

——拙作《系裙腰》

应是清晨，是雨后的初霁，菩提树散出幽幽的芬芳，素色的花映着飘渺的光晕。佛曰，一切初醒的时候，当是最纯净、圣洁的样子。我想，这该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园子。树叶的缝隙中漏出斑斑驳驳的影子，透过缝隙仔细地眯了眼去看，像是在窥探着天地的一角。史铁生，你，看见了什么？

年少，当是翩翩公子，意气风发。无端命途多舛，二十岁便提前明白了力不从心的含义。本应是不羁遨游四海之人，却自此轮椅长伴；本应是才华横溢之人，却难以跨上梦想之马，逐鹿华夏。母亲的早逝，妹妹的年幼，红尘给你以苦难，却也牵扯你甚深，难以脱身。你是否曾在清晨的小园中，发出几声凄厉的嘶吼？面对命运，贝多芬选择抗争，米开朗基罗选择服从，我原以为面对命运的态度不过此二，却在你的身上惊奇地发现了第三种——乐在其中。乐在其中，你抗争着心情，顺从着情感。

你是一个懂禅意的人吧。你说人终有一死，你说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，所以你不着急，只是扶着轮子，用车辙的轨迹，画遍整个园子，且行且住，且观且思。菩提树展平了枝条，在暗涛汹涌的红尘里，为你留一处安宁的清凉地。而你在菩提树影里，和菩提树一起，用静物的眼看往来的昆虫，再侧身用动物的眼光看树。禅意，大抵正如菩提树上，一枝素色的花。也许，是佛以一角洁净的天空化作的。蜜蜂、蝴蝶在花间繁忙，那是属于健全的物种骄傲的繁忙，你静静地看。蚂蚁没有翅膀，只好绕远，顺着树干爬上，走走停停，也终会到达有花的地方——造物主计算地这样好，每一个劳动者，总会分到一小块天堂。

禅是一支花，一支素色的花。素色是最简单的颜色，却又是最深奥的颜色，一无所有的颜色，也大抵唯有历经失去，才会懂得。扶轮问路，扶轮知路，若不扶轮，焉知问路？你不知为何上帝早早地招了你的母亲去，我却要猜想，菩提花未落尽时，如何叹婉无秋实?一个母亲口中吐出的鲜血，是会化作儿子笔下绽放的红莲，还有一份秋天的怀念的。禅的颜色是宁静的，是不祥的，也是苦难的，禅本来就是万籁俱寂后的心如止水，步步涟漪，却又留不下痕迹。

禅是一枝花，一枝无名的花。天底下的每一枝花，都是它，而又不是它。北海花开那年，每一枝都有你的哀伤；地坛的菩提树上，每一枝花都带着你的宁静。君不见，一花一世界，君不见，感时花溅泪，每一枝花都可以也应该映射出你的内心世界，而在禅意的博爱世界里，本来就是万物平等。然而禅又终究只存在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。一枝花，不过它映射的一个小世界。正如一朵被你久久凝视的花，一个路人采了去，他并不会多一份禅意，你却会多一份仿佛精神世界被收割的伤痛。禅是懂禅意的人，悉心栽下的一枝花，在生命里扎根，发芽，在生命的劲头绚丽地盛开，一生一发，一发一生。

该怎么形容你，亲爱的史老先生？生长于红尘，却又高于红尘，身处红尘之内，却又能懂得红尘本心。禅是一枝花，你便是扶轮看花人，你看花的时候，它就属于你一个人。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，一路都开着菩提树素色的花，你扶轮寻路，尽力地向更远处走，将一片禅意的世界，带给一树一树的花开，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人生中夜幕落下后，那个寂寞而又漫长的假期，一个也许永远不会结束的假期，可是有什么关系呢？对于一个懂禅意的人，时间并不是什么难耐的东西。

一个人，一旦退去七情六欲，便成为一段清雅明澈的禅意，像一枝素色的花，悠悠绽放于天地之间。禅是一枝花，一枝素色无名的花。

而你终究不是一段禅意，抛不开红尘的牵挂——老屋之后，那一片少有人烟的花迹。